从窄口子街到白岩寺 袁久平
云阳文艺网 时间:2021-11-12
一
赫拉克力特曾说“人一生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
但对于一条路,一条街,我曾无意中两次踏进又踏出,从秋到春,它逐渐丰盈起来的样子数日来不断在脑子里上映,这就是农坝乡最有特色的一条古街道——窄口子街,又叫窄口子路。
窄口子路是天蓝色门牌号码所赋予的,其实人们叫得最多最响的是窄口子街。“街”是指两边有房屋的、比较宽阔的道路,通常指开设商店的地方;而“路”即“道”,往来通行的地方。街一般是周边有房屋商铺,路则是可以有房屋商铺也可以没有。所以叫它街更贴心。
细雨绵绵,从一条普通宽阔的大路向上爬了一截小斜坡,一转角视线就变得逼仄起来,黄墙青瓦,渐次展开角度,天空是房顶措置的留白,伞在这里是多余的点缀,你只需用呼吸和目光去审视与思考。农坝的竹子工艺非常有名。窄口子17号房檐下,一位坐在小板凳上编竹背篼的中年男人嘴里叼着一根竹签,手法稔熟地梳理着纵横交错的青蔑,被瞅着他也不乱手脚,反倒乐呵乐呵的笑起来,散发出农坝人的爽快与自然。一群人簇拥着向前,我却放慢脚步,新房与旧墙之间的碰撞、水泥与木纹的对话,19、21,26又58,我比画着那些林林总总奇数与偶数对应的门牌号码,从左边或右边,开始在时光中穿梭,在故事里留连。
听说以前有很多贩卖生猪的从窄口子经过,一下雨路面就被踩踏得泥泞不堪,浆糊一样,所以又戏称为“猪屎坝”。当时全是青石板铺就的小巷,中间一溜弯纵向延伸的水渠,每逢下雨,沟渠汩汩流淌,有浣纱的、有淘菜的、有小孩戏水的,有马牛饮水的,间或有过路人把手和脚伸进去甩几甩,再往对襟子上揩擦几下又匆忙赶路……
窄口子58号,从木门的石坎上跨过去,惊醒了三友社沉睡的梦。赵唯当年从外地返回农坝后,立即深入村落院户,宣传党关于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精神,组织群众开展抗日救亡运动并在此成立党支部。圆形拱门与八边形的里窗,瓦椽上,嵌入的几排亮瓦透出天光,又朦胧着岁月,斑驳的墙壁上挂着几块不成形的腊肉,暗示曾经的烟火气。
“走,朋友,我们要为爹娘复仇,
走,朋友,我们要为民族战斗!
你是黄帝的子孙,我也是中华的遗胄,
锦绣的河山,怎能任骑敌践踏?
祖先的遗产,怎能在我们手里葬送?”在横梁与阁楼之间似乎又响起“流亡三部曲”“大刀进行曲”……
那群走出窄口子、跨过一字梁,奔赴革命胜地延安的学子在回放的记忆中出现,歌声高亢,血脉贲张,星火燎原。
窄口子83号,蔡良友登场了,有种感觉似曾相识。身穿黑色羽绒服与牛仔裤,一顶随意的迷彩军帽下,面色红润须发白,他讲起李汝为被捕及押赴刑场时的情景:“激战中小分队被打散,李汝为因天黑路径不熟,跑的时候丢掉了眼镜,对方敌人追问:“你是哪个?是谁?”于是就讧上了,不幸于临晨被捕。”他怒目圆睁,一边比划着手势:“李汝为被抓后就关在这里,当时不是这种瓦房,全是巨石垒起来的高高的卡房(即牢房)。面对敌人的严刑逼供,他宁死不屈。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李汝为在押赴刑场的路上不断高呼“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我是打富济贫的!”后山田湾里响起他最后的绝唱:
“你们的电刑莫奈我何,
你们的野蛮我早就领教过。
我冷眼对杀场,
笑脸迎山河。
鲜血换来的是自由,屠杀,
也挽救不了你们的没落!”
蔡良友讲得激情澎湃,手停在空中画了个顿号又向前方一指,
出了窄口子前方就是白岩寺。
二
白岩寺对我而言既熟悉又陌生,去年初秋只是走到寺庙下的坝子里仰望了一下它孤悬于半山之间的神秘。石坎上一簇万寿菊,被雨水冲刷后更带黄金亮甲,我跃跃欲试的想法还是没敢去叩响寺院的门。
金黄的油菜花正在盛放,这一次我奔向它的步伐是急促的,因为红色之旅鼓动的一腔热血正浓!蔡良友边走边讲:“他从小就在窄口子长大,听父辈们经常讲以前闹革命的事,他说白岩寺以前有一个很大的圆形拱门,他当细娃儿常常跟伙伴们跑到那里玩,在拱门周围的石桥爬上爬下。寺庙里全是精美的木纹雕花,里面还有一个黄金堂。那里面的石板路就像水泥抹过的面一样光滑细腻。当时赵唯的妹妹时常以进香为名悄悄的与地下党取得联系。由于战乱时遭损毁,后来全是农民集资一次又一次改建的。有一个叫王道明的台胞曾意气勃发,联络当时在台的内地同胞,共同出资又修缮了一次,再后来又由农民集资修成现在的样子。
仰而观之,整座寺庙依山势而建:八根绛红色的长方形柱子从坝子立起,托起向岩石外扩展的空间,外围墙通体明黄色。寺庙最上端一排弧形的罗马柱栏杆似乎有点不搭调。坝子靠石梯的右侧立着一块石碑,上面雕刻两位神仙的画像,开篇即:“毛主席曾说,我们的上帝不是别人,是千千万万的民众……”拾阶而上,寺院大门上有副对联:“抱来天上麒麟子,送于人间慈善家。”横批:白岩寺。
这时,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从我身边走上前。身穿花棉背心,戴顶枣红色八角帽。“老辈子,你叫啥名字来着?”我找她搭讪起来。“我叫蔡良凤,优良的良,凤凰的凤!”老人口齿伶俐而清晰,抬起头来傲娇地看着我,尽管满脸沧桑但精神矍铄,她继续叨嗑着:“我今年92岁,庚午年的,身份证上不懂旧社会是记甲子,把岁数弄大了两岁,搞成壬申年了,实际上我今年才满90岁。“有人守庙不?”我连问了两遍,老人专心地爬着梯子,稍作停留:“嗯,有菩萨”“我有个幺儿一下就出了一万三千八,就去买钟、买鼓、买磬,里面菩萨供起,住宿、铺陈各方面都有,供远当来的人歇脚。”“我初一十五上庙、敬香,功德碑上有我的名字。”说话的当儿就到了大门内天井,老人步子迈得更快了,从她头顶望去,天井正对的拱门上方很大一个隶写的“佛”,左右莲花相对,一只古色古香的灯笼悬挂在莲花之下。蹲下身子快门一闪的瞬间,恍然觉得,老人头顶佛光,她即是佛、佛即是她。
从此门进入,佛堂内亮堂宽敞起来,除了壁画是偏蓝或绿的冷色调居多,墙面及天花板一律是更鲜亮的明黄色。红色的布条束成一团团花结子,或拉成长练或自然悬垂。老人俯身扶着靠近石壁的石梯,裸露一角的峭壁也被涂上厚厚的明黄,紧跟着她朝上爬,拱形门外穿过去便是第二层,拜佛烧香的地方,紧靠山壁,外面是坝子。鼓架立在功德碑旁边,一口大铜钟就挂在菩萨旁边的山岩上的横梁,忍不住敲了三下,钟声浑厚,余音袅袅。又虔诚地朝观世音菩萨拜了拜,老人站旁边送出吉言。趁她朝油盘里倒灯油的时候我忍不住又问这些供奉的菩萨是从何而来。“我有个幺儿出了一万三千八……”她又重复一遍之前的话,“有一个老观音是我哥哥背到姑爷屋里的,还有从开县去买的菩萨,有的从私人屋里送来的”。我说,您要活一百多岁!老人道是“谢谢金言”。另一个叫胡菊志的老太太可能早来一步,从后面上来,两个老人紧紧的握着手,蔡良凤老人又开口道:“你叫胡菊志,今年好多岁了?从修庙就是我,到现在还是我,我初一十五都上庙”。
庙上的壁画是一个叫袁庭云的画匠所画,她说有个叫“猪脑壳”的也晓得,她俏皮地调侃道:“猪脑壳本名叫朱大章,一些人骂他猪大肠,他索性改成朱学章。”猪脑壳比她小两岁,她是这里第一个大。老人说着又喃喃自语:“刚才我问了一个卦,怎么又想不起来了?问菩萨又说在这儿”。她和那个叫胡志菊的老太太靠在亭子面前的栏杆上互拉家常,仿佛再多的喧嚣都挤不进她们的内心。
一座平素清净的寺庙,被一群突然而至的人打扰,我想这修寺庙的地方风水一定很好。蔡良凤老人又乐此不彼地介绍这里的地形地貌:“青狮对白象,好个狗联裆。猫儿来喝水,凤凰在打望。”她的这几句顺口溜逗乐了随行人,老人还是一本正经地说:“这座寺庙背靠白象,与青狮山对望,如活龙皇帝转世呢。我几年前摔伤了腿和手腕,如今恢复得很好,走路都不拄拐杖,全是仰仗观音菩萨的保佑!”
原来蔡良友与蔡良凤是两姊妹,同在窄口子街,隔墙而坐。且蔡良友的姥爷,他喊的“戛戛”王友碧也农坝烈士陵园里的烈士之一。翻开手机相册,蔡良友赫然出现在去年秋天的窄口子街,他身后就是他配钥匙的五金门市,旁边还站着一个腼腆的小男孩。
邂逅、眼缘与重逢,一切的秘底都藏在岁月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