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溪河畔的乡愁 乔在益
云阳文艺网 时间:2021-11-12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了英雄,也沉淀了我们的家园。一壶浊酒聚拢了老乡,也唤起了我们的乡愁。
思乡,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结,随年龄增加犹甚。我的老家云安,让伟大的三峡工程永沉于江底。千年的城不在,当年的人将去,那可怜的对家乡记忆的零零碎碎,只停留在残留人的口中,相互传递,反复咀嚼,用唾沫支撑着我们这群苟延残喘的云安人。
我曾经一度想忘掉它,也曾经一度想用什么第二故乡、第三故乡的托词,将它的位置虚化或变更,但这些努力非但没有让它远去,让它忘却,反而让我乡情绕怀,思念更重。
每逢祭扫时节,我都要回到云安,去寻一寻自己孩提时的足印,去看一看早逝父母的墓地。但现时的云安,却只具有地名学上的意义了,因为它已不存在,或者叫名存实亡了。
一片汪汪的水面,飘浮在群山之间,宽及两岸,长却不知首尾,分不清是河是江是湖了。水下淹着的,就是我们曾经的故土老屋;水面以上能见的,基本属于以前足迹少至的地方了,算是古镇的郊区了。
一艘黄色的机渡,负责过往行人的交通,但对面几乎成了无人区,所以船家很久也难得打上一渡,而且差不多都是为扫墓人服务。
有时为赶时间,就给船家说点儿好话,提前开渡。驾长小王正值中年,性情豪爽,且善言谈,是白水滩当地的人,因为早年跑过机动船,政府就安排他来这里当渡工。有次我要过河,他又要到滴水寺上面拉点东西,顺便我跟他环游了一次水上云安。
原来的云安,地势既象锅底,也象峡谷。谷底分属汤溪河南北两岸的各个居民街巷,住着活人;两边山上则分布着大小不等的山头,诸如宝珠山、三步梯、向阳坪、罗汉山、牛头山、马脑壳、土地坳、灯盏窝、金果山、花果寺等。那里住着数不清的,各家各户的“前朝地盘列主”和“古老前人”们。
你看那些墓碑,风化得象一块块白板,仍有人飘红挂纸;再看那些坟茔,一座重一座,挤挤挨挨,还有人燃鞭焚香。
谷底已是水的世界,活着的人们早已迁往别处,云安已消失;但那四周山上的红红绿绿,分明还在顽固地提醒着人们:云安还存在。
这当然是物质和精神的两个层面了。
滴水寺的深潭下面是上河坝,现今船行至此,已不辨西东了,所有的记忆,早已了无痕迹。
回忆那青葱岁月间,一班朋友会不时聚在上河坝闲聊。坐在如毯的草地上,面对着滴水寺高悬的石钟乳和下垂的藤蔓,侃侃而谈;或漫步在光洁顺滑的卵石林里,面朝马卡桥下碧绿幽深的河水,信口开河。
我们学着前人的样子,在那里指点江山,粪土时事,庙堂江湖,快意谪骂。只是我们比老毕幸运,没有人出卖我们。那是何等的随性与潇洒!
云安的汤溪河畔,承载了我们的许许多多。
这滴水以下,白水以上的狭长的云安厂,以盐兴业,以盐筑镇,矿镇合一。总人口虽两万,但以盐而业的人口,超过了百分之五十,它毕竟是个千年盐都啊。即便是无业游民,也会在徐家桥附近的卖人街,寻个临工挣个饭钱;最不济,去捡捡炭花儿,也能维持生计,所以说,当年的云安没有吃不上饭的。
除了学生和教师,老人与小孩,基本就没有就业的压力了。
云安当时的第三产业也格外发达。说书唱戏,酒楼茶馆,挑水收粪,针头麻线,打鱼劁猪,补锅补碗,各项服务业应运而生,而且生意红火。
宗教信仰虽不属第三产业,但九宫十八庙也够你挑选了。至于拜佛到寺庙,问道去庵观,更无人左右了,完全随已随心。包括你要供奉耶稣的,都一样。
即使在街上算命,抽签,卜卦,也都十分方便,也无人干涉。人们生活相对自由,也许管理者考虑到多数是些文盲和下力人的原因吧。
我小的时候,云安还有九宫十八庙的称谓,但早已没有职业的宗教人士了。香火旺盛的滴水寺,五八年以后也被拆解了,只剩下那岩边的修竹,无人喂养的池鱼和一片残垣。
玄天宫,后来也被拆光。仅留了两间破烂平房,也不能遮风避雨,只好做了人家的猪圈和羊圈。不过空旷的旧址上,白天可以观景,可以远眺汤溪的蜿蜒,可以细看盐厂烟雾的缭绕,还听不见城镇的喧嚣。
夜晚你置身天籁,可以仰望星空,放飞思绪,无限遐想。别忘了告诉你,这些都需要你有足够的胆量,据说那里是很恐怖,很神秘的!因为云安人认为,玄天宫是离天最近的地方,传说那里也有舍身岩,张三丰也曾在此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
云安镇内多数庙产,逐渐地改作他用了。有做粮站的,有作居委会的,有的作派出所的,有作了工商联的,有作了盐工医院的,也有的改成公产房,分给了无房的老百姓。
我奶奶念佛吃素,解放的前几年,云安的寺庙里就没有了能容纳施主食宿的地方了。我父亲才把她老人家送到硝里溪的一个小庙里,平日里让她潜心向佛,节假日,父亲母亲姑妈和我的一帮姐姐们,才到那里看望她。
云安出名的刘和尚,出自滴水寺。我见他时,早已练就一副好身板,每天光着上身,腰缠围帕,下街收粪后,再爬到三步梯,将大粪倒进的生产队的粪池,上下午各一趟,除非生病绝不爽约。
附近的人们并没忘记他原来的身份,常常让他为自家孩子取个名,还让他厚厚的略带汗味和粪臭的双手,抚摸小儿的头顶,祈求平安。憨厚的刘和尚,须髯飘飘,笑意吟吟,大大冽冽,来者不拒,而且分文不取。他既有出家人的慈悲,又具有袍哥的仗义。
邻居们也有拌嘴吵架的,虽恶恨恨、气汹汹,但多数是东边吵架,西边和好。左邻右舍,夜不闭户,相互关照,顽童夜游不归,总有人陪同寻找。极少发生鸡鸣狗盗之事。这一切,是归于封建的公序良俗的养成教育,抑或是现代管理中的居民自治?甚或是人性包容,行业互惠?我看,可能兼而有之吧。
云安,是我县直属镇的行政区划。政府机构齐全,领导职数满员。但是指挥人们平时生活的却是盐厂的“卫时”(音,云安人对汽笛的称谓)。那“卫时”,对云安人来说,绝对是绕梁的乐音,前进的号角,行动的指南,生活的向导!是云安人心中永远的记忆!
我们闻着硫化氢弥漫的空气,艳羡着白雾蒸腾的制盐车间;我们听着激昂振奋的汽笛,目视着上下木船在浪涛中搏击。那灰暗的天空,那悲壮的船工号子,更显得有声有色。
有人说思就是愁,思念家乡就是乡愁,深亦为然。
他们说,乡愁是一片云,看似飘渺无边,忽然又到了头顶;他们说,乡愁是一碗水,看似平淡无奇,却回味无穷;他们说,乡愁是一杯酒,看似浓郁而热烈,确也能一闻就醉。
我说,那乡愁是家乡秋日的一片落叶,春天的一簇繁花,夏天的一丝闷热,冬季的一捧泠冰。我认为,只要是家乡特定的东西,不论多么微小而琐碎,只要能唤醒对老家的记忆,都是可以充当介质的。
但是对云安人来说,那起坡社的撮箕,搬运社的木杠;大码头的碳渣,捡炭女的灰扒;那浮桥上的拦杆,渡船上的桨片;石嘴上的人流,大码头的把戏;河坝里的甘蔗,江西街的茶馆;卖人街的临工,水巷子的铁匠;小四川的羊蹄,津口街的豆折;张喇嘛的包面,熊舅母的糍粑;徐质夫的斋铺,王瞎子的酒肆;滴水寺的香火,东王庙的菩萨,等等,等等。
它们无不斑驳着盐卤的痕渍,闪亮着船工的油汗,反射着汤溪的烙印,凸显了盐都的标签。
还有那书院、辅成,和绿色的菜场;还有俱乐部,还有电影院;还有沙坝里的抱壳儿,操场上的篮球;还有霉皮子和菜豆腐;还有春节里的龙灯,端午节的彩船……
它们无一不代表家乡,无一不寄托乡愁!它们具体、形象、真实、生动,具有无限的生命活力!
于我来说,乡愁更是母亲常念的一句俗语,“你有我有,到屋喊打酒,你有我没得,到屋把脸黑”。母亲警示我们“交往要对等,不要占便宜”的情景,立即浮现在眼前。
乡愁是父亲晨间的一阵咳嗽,一生操劳的他40多岁就已显苍老,感觉自己今天的咳嗽,多象往年的父亲啊。
每逢我家大宴宾客时,嘴馋的我们,总围着母亲忙碌的灶台,不愿离去,只想提前闻闻那久违的香气,提前尝尝那难得的美味。忆起“好吃油渣儿跟到锅边转”的那情那景,何尝不是乡愁?
我家后院的那一棵橘树,一声鸟鸣,一丛月季,连晾晒的一挂萝卜干,都让我们印象深刻。
我常常在梦中泛起童年下河洗菜时,被上下水的船儿溅起的水花,弄湿衣裤,让我狼狈不堪的情景;我也常常想起在制盐车间里,工人杨老五用烧红的节节儿石,烫热一大桶冷水,让我们三个男孩一丝不挂地跳进去裸浴,既尴尬又快意的感觉。
那情那景,是那么清晰,那么逼真,那么隽永,那么绵长,那么让人经久难忘。
故乡啊,你已经远去,你再也回不到我们的眼前了。
你让汤溪提前融进了长江,和大海连成了一片。你让盐厂走完了所有的程序,为自己划上了历史的句号。
我知道,你在期待,期待着云安后人们对你的评说,对你的褒奖,对你的赞美,还有对你一如既往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