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城市之夜,游离着一颗颗孤单寂落的心。一份惦念一份希冀在一天归于平静的躯体里,幻化成了一个个美好或悲伤的梦。多少次梦境里,我总是在老家的凉水井边徘徊,到了家却进不了门。梦中的遭遇又何尝不是我现实的窘境。一场浩劫夺去了我故乡老家的一切,我成了名副其实的他乡游子,天天想着故乡,却再难回到老家。
老家的凉水井就在我回家的大路上,一个长了几根柳树和芭蕉的水田旁。青石条垒砌的井室,厚石板搭成的半封闭围栏和井盖,被斑驳陆离的时光漫灭了斧凿印迹,爬满了绿色青苔和灰白石蕨。作为附近几十户人家唯一的取水点,这里有个远近闻名的地名——水井湾,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到了水井湾,翠竹森森、人丁兴旺的老家院子也就到了。老家的人都说,凉水井是老祖宗几百年前选择在梨树坪安居种下的根。出门远行的乡亲,到凉水井喝一口泉水,挖一块井泥,才依依不舍的踏上行程。等到归来的时候,无论是非成败人生起落,先到凉水井边歇口气,摘一叶芭蕉挽一饮井水,一口一口品尝家的滋味。凉水井里,甘泉如饴,清水如镜,明明白白的映照着可爱乡亲最朴实无华的生活。每当茶余饭后,或是农闲时光,男人们就蹲坐在井边的石阶上,抽着叶子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发生在乡土的古老故事和时新消息。女人们则围拢在井外水田的田塍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搓洗着一家大小的衣服,说着家长里短儿女情长,时不时发出一阵粗犷欢快的笑声……
凉水井是老家院子生活的见证者,深深的融入了一个家族的性格和智慧,成为了乡间生活的一个部分、一种符号。记忆深刻的就是“抢银水”,这是老家流传已久的风俗习惯。大年三十晚上,在新旧交替的时间关口,大家赶着抢着挑一担凉水井水回家,这代表着旧年最后一担也是新年的第一担井水,意寓圆满和希望。老人们说,“抢银水”是以前老家院子过年最热闹的活动,谁家最先从凉水井抢回“银水”,就赢得了第一个走进祠堂祭拜祖先的资格。时过境迁,曾经隆重的仪式已荡然无存,却磨不掉族人血脉里传承的印记。有一年,我家如愿以偿的第一个抢回了“银水”。如豆的煤油灯下,父亲放下满满的井水担,现舀起一瓢井水,伸进特意腾空的石水缸里,慢慢倒在正中的凹底。老家的石水缸底都有一个圆圆的石窝,浅浅的刚好盛下一瓢水,叫做“银水窝儿”。银和水都是财富的象征,乡人信奉一个朴实而又美好的寓意,“银水”即“盈水”,希望自己的家庭兴旺发展,如凉水井的汩汩清泉一样生生不息。
老家的凉水井伴我度过了最美好的乡村生活。小时候,贪睡的孩子总是在清晨被一阵又一阵叮当-叮当的声音吵醒,那是水瓢浮在水桶里晃荡桶璧发出的声音。百十来斤的凉水担压在挑水人的肩头,吱呀-吱呀的扁担一路催促,在湿漉漉的泥土路上留下一串串匆忙的脚步。“最后一挑了哦?”“嗯呐!”来往的挑水路上,大家互相招呼着。“哎呀喂!”早起的挑水人一声吆喝就把清凉的井水倒进了自家水缸。被吵醒的孩子还懒懒的躺在被窝里,不管母亲催促起床的大声呼唤,不顾柴火灶里油炒饭的诱惑,只是静静聆听这一曲凉水井演绎的晨光鸣奏,想着哪一天也要亲自演奏一遍,直到又一次进入梦乡。慢慢长大了,当稚嫩的肩头刚好达到挑起担子走路的高度,就迫不及待到凉水井装满水桶,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的担着往家走。一路走一路停,凉水打湿了裤脚鞋袜,汗水渗透了衣衫迷蒙了双眼,却不甘心就此放弃。于是,紧咬牙关,绷直腰板,紧紧抓住挽绳,上了井边台阶,走上石桥,穿过竹林,再努力爬一道缓坡,就到了家门。前后不过百十米的距离,却好像已经走了大半个世界。等缓过劲头来,才发现出发时满满的水桶,到家却已经见了底。揉着酸疼的肩膀,面对可以装下四五个自己的硕大水缸,倔强的农村娃又挑着担子走向了凉水井……
如今,老家院子没了,凉水井塌了。那些赶着趟儿“挑早水”“抢银水”的人们早已放下了肩上的扁担,老了,走了,散了。曾经的担水少年也已背井离乡许多年,重复着几百年前的先辈们的轨迹,择一个好地方,安身,落地,生根。只有老家的凉水井从断壁残垣的废墟中依然流淌出清澈的泉水,汇成涓涓细流,流过曾经的故园,流进天涯游子的心中。
责任编辑:蔡晓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