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今年近80岁了,耳朵不好,说话要大点声。日前的一个晚上和母亲枯坐看电视,说起了外婆,昏昏欲睡的母亲来了精神,我拿出手机,把他调到录音模式,我知道,这些口述历史可能不久的将来会是绝唱。
外婆姓卢,老家在云阳县三坝溪下面的旧县坪。旧县坪是原来的云阳县城所在地,在老县城之前的县城,秦朝时叫“万户驿”,晚清民国时期一直称着“旧县坪”。外祖父是一个晚清童生,正值考试那些年清政府废除科举,外公就无师自通看了点中医书籍,放下四书五经,当起了李时珍的弟子,人称“卢草药”。外祖母生了两个女儿后就再没生育,在我外婆8岁时故去,中年丧偶,科举失意,行医的艰难。外祖父时常借酒浇愁,懂事的外婆在孤寂中长大,多少次倚门磕户,等着早出晚归的父亲,然后赤脚到马欢沱的何家打酒,帮我外祖父切扯草药。外婆16岁时经人说媒,嫁到马欢沱(现在的马沱村) 的何家。至今我仍然想象不出我16岁的外婆被吹吹打打迎进何家大院时是一个怎样的情形。我小时候随母亲回娘家走人户时还见过何家大院,百年老院子尽管铅华尽洗,那三进院落和两个偏院子还在,门口两个残腿缺头的石狮子无声诉说着何家昔日的辉煌。何家是三坝溪有名的大户,开有酒坊、糖坊和榨坊,何家少爷还在云阳初小(现在的云阳中学)读书,顽劣的何家少爷是有意躲避还是请不了假已不得而知,我的外婆和一只公鸡拜了天地,半年后何家少爷回来,对我的小脚外婆相当满意,竟然对我外祖公提出不再上学,外祖公对这个独苗也无可奈何,外公就回家帮着搭理何家产业,外婆凭着秀才父亲教的不多的汉字,担负起何家记账的工作,小两口恩恩爱爱,先后生了三个女儿,我外婆22岁时生下我母亲,其时我外公正在和几个长年“超编挂(练武)”,他兴高采烈举起母亲,到上房外祖公那去报喜,然后对我外婆说;“加把劲,明年给我生个儿子!”。那年冬天,我外公在河坝安排收高粱,一条柏木船下了一天才把高粱下完,外公和长年们一起把高粱一袋一袋搬回去,一直干到天黑,刚刚睡下,护院的聋子表爸就吹起了铜,喊;“垮寨子的谢麻子来了!”谢麻子是个土匪头子,盘踞在今天的三坝龙溪山上(工业园区B区化工场坪).谢麻子是民国时期有名的土匪头子,民间有南何(何天棒,盘踞在七曜山一带)北谢之说。我外公迅速把我外婆和母亲三姊妹转移到红薯滘里,然后不顾外婆的再三劝告冲了出去,刚到院子就碰见聋子表爸,表爸说:“大少爷,他们各要跑了!”因为表爸吹铜后,族长何明德就在里边吹起了牛角,周围的人就拿着火铳和各式冷兵器朝何家院子围过来了,外公早就知道谢麻子,因为之前谢麻子在三坝溪开杂货店的王掌柜家独苗“捉肥”(绑架),然后王掌柜付了200大洋和一条猪,五只羊,才把奄奄一息的儿子赎回来。此时,自峙有些功夫的外公夺下聋子表爸的长矛,朝土匪退去的方向追了出去,刚追到牛圈外边,就追上了一个,外公鎙翻一个,另外一个帮忙的也被外公撂倒,外公赶上第三个的时候,突然“砰”的一声枪饷,外公玉树临风的身躯突然不动,然后拄着长矛慢慢倒在冬日的田埂上,土匪架起两个受伤的土匪仓皇而逃。外婆随族人赶到,她用手捂住外公流血的腋下,外公的热血汩汩流淌,外公说了一句:“不是说土棒老二(指没有枪的棒老二)吗,啷个又是洋棒老二(指有枪的棒老二)哟!”。随后就说不出话来,身体在外婆的怀中慢慢变冷,只是两个眼睛目不转睛看着他的三个女儿,直到外婆承诺一定把三个女儿养大成人后外公才慢慢闭上眼睛。
那年,我外婆24岁,我大姨5岁,二姨3岁,母亲6个月。外公去世后,在外婆的要求下,外祖公请三坝溪的几个大姓、地方保甲和族长一起会商请警察局剿匪事宜,因为要分摊剿匪费用和担心土匪报复,你摇我不怂,事情不了了之。悲愤交加的外婆咬牙要为外公讨个公道,终于在外公下葬前,带着隔房的么外公,夸着一个提蓝,装着外公的血衣服和黄纸,到垮寨子哭丧,在垮寨子寨门前,对着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土匪,我小脚的外婆唱起那据说从屈原时代传下来的的丧歌,抑扬顿挫、字字断肠、声声血泪、如泣如诉讲述我外公死的悲惨和他的三个小孩,晚上,沙哑的哭声和挥舞的纸钱在山上萦迴,杀人如麻而又铁石心肠的土匪头子谢麻子也被打动,亲自出寨门扶起外婆,下令将开枪的土匪“跪渣滓”三日,陪三百大洋,扯三丈三尺白布,下猪、牛、羊三生,并承诺永远不再骚扰何家。末了,谢麻子说:“少奶奶!你看可以不?我谢麻子横走江湖几十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告过饶,我们都各退一步,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外婆只好含泪点头,谢麻子派两个小喽啰,挑着担子,把外婆和么外公送到大路上。直到几十年后,当了多年支部书记么外公到我家来看外婆,都是毕恭毕敬叫么嫂,魁梧高大的汉子在外面叱咤风云而在婆面前低声细语,俯首贴耳,也许幼年随外婆闯跨寨子给他的人生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致外婆死后,么外公哭得像小孩一样不能自已。
外婆回来后,何家长辈提出分家,把偏院子分给了这孤儿寡母,从此,外婆彻底成了农妇,她背着母亲,牵着二姨,一颠一颠忙碌在田地里,春耕秋种,夏收冬藏,养猪喂羊,煮饭挑水,样样在行,我母亲三姐妹也迅速成长,小小年纪就开始劳动,也有大户人家看上我外婆,脱媒续弦,我外婆说:“劳慰你们!我是三个女儿,我不想让他们颈项上系索索”。农闲时节,外婆用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技术,到上山挖草药,帮周围的村民治病,赚取微薄的收入。以至几十年后,我帮逐渐老去的外婆洗脚,看见她的大脚趾在脚板心,在一层老茧的包裹下,整个脚板布满了深深浅浅的陈旧伤口,我们那时总惊异于她的脚板心不怕痒,无论我们怎样抠,外婆已经毫无感觉,现在想起来,那些年的苦难已经把外婆浸泡成了钢铁,那里的坚硬是岁月的积淀,根本不是我们这些小手能够感知的。
解放后,何家被评为地主成份,由于我外婆很早就脱离出来,逃过一劫,我的母亲参加了农协会,还如了党。后来大姨,二姨相继出嫁,母亲要留在家陪外婆,外婆坚决拒绝了,一个人留在了马欢沱,后来我大哥出生,外婆才来到我家里,帮我母亲带小孩,吃伙食团那年,由于外婆没有户口,全家吃不饱,我外婆看见一家人渐渐浮肿,就带着我大哥回到三坝溪,何家的后辈们热情接纳了具有传奇色彩的外婆,并把她安排在伙食团帮厨,在我们家面临为难之际,外婆又一次站出来挽救了全家,度过了那些艰难的日子。后来我大哥在一次很小的疾病中死去,外婆悲痛欲绝,母亲看见外婆伤心的样子,就告诉了二姨,二姨把外婆接到宜昌生活,我出生后,外婆又从宜昌回来带我,从小在外婆的雕花木床上,我开始了启蒙教育,那些妖魔鬼怪,烈女丈夫,侠客义士,三字经,仟字文都是外婆第一次教我,祖孙两彻彻私语,有时欢声笑语,有时泪湿枕巾,在外婆温暖的呵护下,我渐渐长大。那时,父母都在做事,照顾我们兄弟姐妹四个都是外婆的活路,他还喂了几头猪,开垦了一片荒地,做上各种蔬菜,放学后不管怎么疯玩,看见瓦屋上飘出的炊烟,我们就知道,外婆在给我们做饭了,于是撇下其他小伙伴,飞也是的跑回家。有一年夏天,外婆淘完猪草,和邻居的一个伯娘说话,猪草浸出的水使梯子上一滑,外婆从石梯子摔下去,我吓坏了,赶忙上去扶她,外婆叫我们不要动,她自己将摔断的左手臂一甩,我听见咔擦响了一下,外婆便和好如初。然后她擦了几天药酒,涂了几天自己配制的草药,又没事一样从新干活。母亲回来后坚决要把外婆弄到医院去看,结果医生检查后说好了。我读初中后就离开家,只有周末回去,外婆总是在我回家的时候站在路口等我,然后回家给我弄好吃的,上高中后我开始寄读,有时一个月还回不来一次家,两个姐姐也参加工作,外婆就被接到二姨家照顾孙子,我参加工作后,外婆因为怕被火葬,又从宜昌的二姨家回到菜场的大姨那里,每周只要不加班,我都要从小河口过河,买外婆最喜欢吃的鸡蛋糕,喝的麦乳精,到大姨家后,外婆那时已经将近80岁了,耳朵不好,但只要我的足音响在地坝,她都能够听出来,我和大姨爹喝酒,外婆就坐在旁边笑眯眯看着,我走的时候外婆柱着拐杖送我,有一次她拉着我的手竟然眼泪婆娑,要留我住两天,我当时心中也一阵子酸楚,我那独闯匪穴、自治断臂的外婆呀!此时已是风烛残年,没有拐杖的支撑,她的小脚已无法行走,我走出很远后,还看见外婆孤零零的站在黄桷树下,其时我知道,她的视力最多看50米,她是看不见我的。我当时心里想,回去一定向单位申请住房,把我的外婆接到县城住一整子。
回到单位,我既被安排下乡,一走就是十天,当我风尘仆仆赶回来时,内勤老吴告诉我,我表弟来找我几次了,说是外婆不好得很。我心中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冲出办公室,在街上买了一瓶麦乳精,从小河的浮桥上一路朝磷肥厂的方向跑去,平时要走一个小时的路程我半个小时都跑拢了,当我翻上山梁看见大姨的地坝搭起灵堂,我无声地瘫倒在灵堂前,麦乳精瓶子从怀里掉在地上,满耳都是破碎的声音,,,,,,,
外婆小名谷雨,嫁给外公时喊少奶奶,土改分地的时候农协会给她取名卢胜珍,40岁才有了自己的名字,她24岁守寡,84岁去世,守寡60年。到今天她老人家已经故去23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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